廿六号,买米去
又到月底了。
每个月的廿六号是个啥日脚?50岁以下的上海人恐怕都没什么印象了。
而对我们这一代小辰光没怎么吃饱的孩子来讲,答案太简单不过了。
廿六号,快点排队买米去呀。
从1953年到1993年,我们有过40年城市居民粮食定量供应的历史。而且,大多数粮票是定月粮票,即当月有效,过期作废。既然当月有效,那么,不但过期作废,同样也不能提前使用。但是,就有过这样的怪现象,那就是每个月的26号就可以用下个月的粮票去米店买米,而且总是排长队。这大概是发生在所谓“三年自然灾害”的第二年,1960年吧。
其实,说1953年开始,1993年结束,也只是一个约数。各地的起讫时间都不一样。据家母记忆,上海正式实行粮食定量供应,好像在1956年。因为,上一年我们搬到淮海路时,买米还是让米店送一麻袋200斤到家里来。
也许有人要说,米店送一麻袋米来,也可以收你们家粮票的呀。
这真是“事非经过不知难”。
当年粮食定量,分好多档次。
最高好像有46斤一个月,比如钢铁工人,码头运输工人,扛大包的;
其次是机械工人,每个月好像也有40多斤。我只记得,当年仪表局居然也算重工业,反正,我顶替家母进无线电厂,每个月可吃43斤米;
纺织局、轻工业局好像只有38斤一个月?
机关学校只有29斤一个月;无业者及老人则只给25斤一个月;
小孩子要10岁以上才可以吃25斤米一个月,6到10岁的20斤,3到6岁的15斤,3岁以下的只有10斤。
那一年,家父算机关里的,家母从来不上班,三个小孩均不足10岁,我不足6岁。若论粮票,全家一个月满打满算只有100斤上下。米店又怎么肯送200斤米来。
说1993年结束,其实也是说全国范围内的全部正式结束。我的记忆里,上海好像1991年就大米完全放开供应了。广东更早。
由此可见,粮食定量还是很紧的,尤其我们这一代,“长发头里”或者说第一次发育正好在那著名的“三年”,平时又没什么油水,一般来讲,这些定量是不够吃的。
所以,购粮证上有粳米指标,有籼米指标,好多人家都是放弃粳米买籼米的。这又形成了后来的一句上海俚语,叫“洋籼米涨性好”。当然已经引申为其他意思。
进入那三年,粮食供应越来越紧张。先是规定要搭面粉。上海人吃不惯面粉的人家多。而且面粉好像不当饱,四两馒头吃下去,一歇歇就又饿了。于是家家人家做“面疙瘩”,因为可以放菜,又有汤,汤汤水水总归更有饱的感觉。
到十月里,还要搭山芋。一斤粮票买七斤。米店直接用黄鱼车把山芋送到弄堂里来,摊在地上,叫各家各户来买,也算是一种上门服务。其实主要是米店里根本堆不下那么多山芋。于是,家家人家汤山芋,炒山芋,蒸山芋,忙得不亦乐乎。山芋更不当饱,放几个屁就没了。
更有甚者,小菜场里的小菜也越来越少,还卖过豆腐渣呢。
大多数人家吃饭,不再实行“自由添饭制”,而是由大人一次性分好,以示公平,避免争吵。
尽管如此,还是有越来越多的人家,当月粮票无论如何也用不到月底。借是没处借的,正所谓“地主家也没有余粮”,怎么办?上面居然想出了这么一招:每个月26号可以提前用下个月的粮票买米。
现在想想不免觉得荒唐,因为再下个月并没有再提前到25号24号啊。还是30天粮票30天用啊,分明就是从“朝三暮四”到“朝四暮三”,骗骗猢狲的掉包计嘛。那时的老百姓也真是好哄。
不过,此招一出,还真的炸了。
26号早上天蒙蒙亮,米店门口就开始排起了长队。若不是因为当日中饭的米也没有着落,谁又愿意受那份罪。
米店也是划片的,排错了也买不到。比如我家,明明离延庆路那家米店近,也必须走到常熟路安福路口的那家“第二十一粮店”去排队。
说起那家米店,还挺有来头。
据说这幢房子最早是汇丰银行高级职员的公寓。1938年成了中国福利会的出版公司,我们小辰光就记得,《儿童时代》出版社在那里。沿马路破墙,开出两间门面,曾经是“帝国咖啡厅”。“二战”后一直空关。到头来,沦落成为米店。
那时候的男孩子,只要背得动米了,都会相帮家里去买米。勇挑重担总会产生莫名其妙的自豪感。
做父母的总归希望小孩子多睡一会儿,所以,每逢26号,便自己一大早先去米店排队,到七点左右,孩子再来接力,他们则去赶车子上班。小菜场六点钟开秤,米店好像是七点钟开门的。
对于男孩子来说,买米一点也不累,反而是很兴奋的一件事。
首先,手里可以拿着当年极为贵重的购粮证啊,何况还有粮票钞票。钞票真是好东西,过一过手也很过瘾啊。
另外,一边排队,一边有野眼可望。不仅有马路上的,更有米店里面的。
当年全市的米店格局都大同小异。收钱收粮票的柜台总归在角落里,是不是更不容易被打劫?
旁边往往是一个更高的柜台,卖面条和馄饨皮子的。
那个年代流行“行业比武”,营业员称东西都流行“一抓准”。你买一斤面条,他拿上来一拨,往秤上一放,随手拿回十来根,若轻了,再放回去几根。一般不用回身再拿。馄饨皮子也总是只差两三张。
老早的一斤面条比现在的一斤面条要多。因为做面条是要掺水的,一斤面条里没有一斤面粉,所以要称给你一斤二两半,决不让你的粮票缩水。所以,现在的叫“一斤面条”,老早的是“一斤粮票面条”。
买面条的柜台深处,总归放着不少“卷子面”,少有人问津,辰光长了上面还积灰呢。因为,那个年代,家里有人生病才买“卷子面”,就像部队里的病号饭不过是一碗面条一样。
再过去,还有个专门卖面粉的柜台。
最好玩是买米的大柜子。下面两个斜斜的出口,一个流出籼米,一个流出粳米。我们小孩子总是早早把米袋兜住那个口,充满期待。“唰”的一声下来时,依然有一种莫名的激动。会想到看变魔术,也会想到儿童公园里玩“泻泻扶梯”。
买米买面粉都要自己带好袋袋。真要借,把购粮证押在米店。
米袋子怎么拿回去也有讲究。隔壁5号里的孃孃,宁可多跑一趟,每趟只卖10斤米,为只为了可以拎转去。穿着旗袍,再上肩胛总归觉得不像样。后来,工人阶级领导一切了,大家便都向工人阶级看齐。买好米,一甩头,统统上肩胛了。还走得雄赳赳气昂昂呢。
粮票是严禁倒卖的。不过,票证这东西,只要有价值,就一定会有交易。历史证明,没有一种有价票证没被倒卖过。这也是一种荒唐。
据说,1960年代末,运动正轰轰烈烈呢,徐家汇那里就有倒卖粮票。价钱是二毛钱一斤,地点据说在徐汇中学门口。为了遮人耳目,还有切口。叫“敲吃头”。
这还是指的“定月粮票”。至于通用粮票,就更加吃香。全国通用粮票最高卖到过五毛钱一斤。
当时的人们怎么也想不到,现在,一套五张的1955年定月粮票可卖到700元,一套1960年代的全国粮票已卖到8万元。
还记得全国粮票最大票面是五市斤。我去插队落户时,家里给了我两张,关照我,不到紧要关头,覅兑开来用忒。后来,我一直没兑开来过,直到粮票变成废纸。
当年那么矜贵的粮票变成废纸,其实只看两个标志。一个是,自由市场摊头上摆满了打开袋口的米袋子,有钱就能买,略贵一点而已;另一个是,十六铺的“调蛋女”没了影踪。粮票不值钱了,凭什么再调蛋给你。
上海人老早有句调侃的话,如果你穿得太朴素,就会讲,“侬哪能穿得来像十六铺卖蛋嗰啦。”其实,十六铺小姑娘篮子里的蛋从来不卖,只调粮票(香烟票好像也可以)。所以,又叫“倒蛋部队”。
若问,小姑娘调进粮票派啥用场?可能很多人没去细细想过。
事实上,小姑娘背后是有着“一条龙服务”的。每天到傍夜快,会有爷叔阿姨来收粮票,发劳务费或计件工资;爷叔阿姨再把粮票卖给包工头。因为只有想在上海做生活又买不到米的民工才需要居民手里多余的粮票啊。
自由市场里的米,绝大部分也是卖给来沪讨生活的民工的。我们居民看它是乡下带出来的新米,买几斤吃吃,又能吃忒多少。
终于,粮票成了收藏品,老百姓每个月26号也用不着早起去排队买米了。
不过,这样的好日子,也才不过四十年。不会又要变回去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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